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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8章 海隅微光.稚子孤灯

腐臭、令人窒息的沼泽淤泥气息,如同无形的粘稠大手,死死扼住人的呼吸。然而,一股越来越清晰、越来越有力的力量,正顽强地撕扯开这死亡的帷幕——那是大海的气息!咸腥、微涩、带着磅礴生命力的海风,如同无形的潮汐,一波强过一波地冲刷着浓重的雾霭和苇荡的腐朽。

乌云踏雪巨大的鼻孔剧烈翕张,贪婪地吸入这充满生机的气息。它载着背上两个沉重的负担,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苇荡与海岸交界的硬地上。脚下不再是令人心悸的、随时可能吞噬一切的软烂泥沼,取而代之的是逐渐坚实、甚至开始夹杂着细小碎贝壳的粗粝沙砾。每一次马蹄落下,都发出“嚓嚓”的轻响,在这死寂的黎明中显得格外清晰。

天光,终于艰难地刺破了厚重如铅的浓雾。

灰蒙蒙的光线吝啬地洒落,勉强勾勒出前方世界的轮廓。一道低矮、荒凉的海岸线在视野尽头延伸。灰蓝色的海水,带着一种冷漠的力量,一波接一波地拍打着布满嶙峋黑色礁石的浅滩,发出沉闷而永恒的“哗——哗——”声。几艘船体开裂、桅杆折断的破旧小渔船,如同被巨兽啃噬后丢弃的骨骸,歪斜地陷在退潮后出的、反射着幽暗水光的泥泞滩涂上,充满了被遗弃的悲凉。

而在那片荒凉海岸线的边缘,紧挨着几块巨大的、能稍稍抵挡海风的黑色礁石后方,一片低矮、歪斜的轮廓悄然浮现。那是一个由歪歪扭扭的木桩、破烂的渔网、以及厚厚海草和茅草搭建而成的简陋渔村。房屋低矮得几乎要匍匐在地,茅草屋顶在海风中瑟瑟发抖,整个村落如同受伤垂死的海鸟,瑟缩在天地间最荒僻的角落,散发着贫瘠与顽强交织的气息。

村口,靠近几块礁石避风处,一个身影佝偻着,正借着微弱的晨光,费力地修补着一张巨大而破旧的渔网。那是一个老渔夫老梁,脸上沟壑纵横,如同被海风和岁月用刻刀反复雕琢过,古铜色的皮肤是常年曝晒的印记。他粗糙如同树皮的手指,灵巧地穿梭在破损的网眼间,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与大海搏斗了一生的坚韧。

“嘚嘚…嘚嘚…”

清晰而疲惫的马蹄声,由远及近,打破了海边清晨惯有的、带着咸腥的死寂。

老梁布满风霜的脸猛地抬起,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,如同经验丰富的老海狼,瞬间锁定了声音的来源。当他看清那匹从薄雾和苇荡边缘走出的骏马时,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!

那是一匹何等神骏的黑马!肩高体阔,筋肉虬结,浑身覆盖着如同最上等绸缎般的乌黑毛发,唯有西蹄雪白,如同踏着云端!尽管此刻浑身沾满干涸的泥浆和枯草,鬃毛纠结,但它昂首的姿态,眼中那尚未熄灭的桀骜与灵性,以及行进间依旧能看出的、蕴藏在疲惫身躯下的恐怖力量,都绝非寻常驽马可比!

然而,更让老梁心头一紧的是马背上的两个人!

伏在马颈上的那个高大男子,脸色惨白如金纸,双目紧闭,嘴唇干裂发紫,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。他破烂不堪的衣衫被暗红的血污和黑色的泥浆浸透,尤其是左肋下,那厚厚包裹的布条早己看不出本色,只有不断渗出的、带着一丝黄浊的暗红色液体,昭示着伤势的沉重和凶险!这分明是一个刚从鬼门关爬出来、随时可能再次坠入深渊的重伤员!

而紧抱着伤者腰背的那个少年,更是狼狈到了极点。小脸上糊满了泥浆、泪痕和干涸的血迹,头发如同乱草,嘴唇冻得青紫,身体在寒风中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。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,只剩下极致的疲惫和一种濒临崩溃的惊恐,如同惊弓之鸟。

这一人一马,两人一骑,带着浓重的血腥、泥泞和死亡边缘挣扎的绝望气息,如同不祥的阴影,骤然降临在这片被遗忘的海隅!

老梁布满皱纹的脸瞬间绷紧,浑浊的老眼中充满了警惕和深深的忧虑。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用来补网的、尖锐的梭子。

就在这时!

那马背上的少年,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,身体一软,竟首接从马背上滑落下来!他踉跄着,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倒在冰冷粗糙的沙砾地上,激起一小片尘土。但他根本顾不上疼痛,挣扎着抬起头,用尽全身的力气,朝着老梁的方向嘶声哭喊,声音嘶哑破碎,如同破锣刮擦,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和绝望的哀求:

“老爷爷!求求您!救救…救救我家大人!求您了!” 他伸出一只沾满泥泞和血污的小手,颤抖地指向马背上昏迷不醒的陈铮,“他…他是打倭寇的好汉!在海上…跟那些天杀的倭贼拼过命!受了…受了重伤!一路逃到这里…求您…给碗热水…一块…一块能避风的地方…让他…让他喘口气…求您了!” 说到最后,少年己是泣不成声,他猛地将额头狠狠磕在冰冷粗糙、布满碎贝壳的沙砾地上!

“咚!” 一声闷响!

细小的沙砾和尖锐的贝壳碎片瞬间刺破了他光洁的额头,殷红的鲜血混合着泥污,顺着他的脸颊蜿蜒流下,滴落在灰白色的沙地上,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!

他维持着这个卑微到尘埃里的姿势,小小的身体因寒冷、恐惧和巨大的悲伤而剧烈地颤抖着,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溺水者,等待着命运的宣判。

海风呜咽着掠过荒凉的海岸,卷起枯草和沙尘。

老梁握着梭子的手,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。他看着地上那磕头流血、卑微乞求的少年,又看看马背上那个气息奄奄、却隐约透着不凡的“打倭寇的好汉”,浑浊的老眼中,警惕与忧虑并未消散,但一丝属于底层渔民的、朴素的同情和犹豫,如同礁石缝隙中艰难钻出的海草,悄然滋生。

是福?是祸?

这片被遗忘的海隅,似乎再也无法平静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