乌云踏雪西蹄翻腾,如同踏着无形的惊雷,将身后驿站那点微弱的、象征着追捕与死亡的火光彻底碾碎在无边的黑暗与凛冽的寒风中!塞外荒野的冻土在它铁蹄下呻吟、碎裂,卷起的烟尘迅速被夜幕吞噬。
陈铮整个上半身伏在乌云踏雪宽阔而滚烫的脖颈上,双手死死抓住浓密如瀑的鬃毛。肋下那三根断裂的骨头,在亡命的颠簸中如同被无数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、搅动!每一次马背的起伏,都带来一阵撕裂肺腑的剧痛,眼前阵阵发黑,金星乱冒。浓重的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漫,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灼热的铁锈气,喉咙干涩得如同火燎。冷汗早己浸透了他单薄的内衫,又被刺骨的寒风瞬间吹得冰冷,紧贴在皮肤上,带来一阵阵战栗。
他的意识在剧痛的深渊和濒死的昏沉中激烈地拉锯。驿站西北角周铁山浴血堵门的雄壮背影,如同烧红的烙印,深深烙在他的脑海!那一声“走!!!”的咆哮,是托付,是牺牲,更是刻骨的仇恨!不能倒!绝不能倒在这里!这股源自灵魂深处的不屈与复仇的烈焰,死死支撑着他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清明,如同在狂风中摇曳却永不熄灭的残烛。他仅存的意志力,如同最精准的罗盘,指引着方向——西南!深入莽莽群山!只有那里复杂的地形和恶劣的环境,才能暂时甩脱官府的追索,赢得一线喘息之机!
李狗儿紧紧贴在陈铮背后,双臂死死环抱着他的腰,用尽全身力气稳住自己,也试图给身前剧烈颤抖的大人一丝微不足道的支撑。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刀,疯狂地切割着他在外的脸颊和脖颈,冻得他脸青紫,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。巨大的惊恐和颠簸带来的眩晕让他胃里翻江倒海,但他死死咬着下唇,甚至咬出了血痕,硬生生将涌到喉咙的呕吐感和呜咽声压了回去。不能出声!不能给大人添乱!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瞪得溜圆,死死盯着前方深邃无光的黑暗,里面充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坚韧和恐惧交织的光芒。
三天三夜!
乌云踏雪这匹通灵的神驹,展现出了令人惊叹的耐力和灵性。它载着两个沉重的负担,在崎岖嶙峋、根本没有路的山林间亡命穿梭。避开所有可能暴露行踪的官道与烟火气息的城镇村落,专挑最险峻、最荒僻的兽径。渴了,寻山涧啜饮几口冰水;饿了,啃食沿途枯黄的草根。它敏锐的感官总能提前避开大型猛兽的领地,蹄印巧妙地隐藏在落叶和乱石之下。
而马背上的陈铮,状态却每况愈下。高烧如同无形的火焰,持续地炙烤着他残存的生命力。肋下的伤口在剧烈的颠簸和缺乏妥善处理的情况下,开始红肿、发烫,边缘甚至渗出浑浊的脓血。剧痛从最初的尖锐撕裂感,逐渐转化为一种弥漫全身、深入骨髓的沉重钝痛和令人窒息的灼烧感。意识如同陷入泥沼,时而能模糊地感知到身下乌云踏雪滚烫的体温和李狗儿颤抖的双手,时而又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混乱的噩梦彻底吞噬。他仅靠着一股不灭的求生意志和刻骨的仇恨,如同风中残烛般强撑着。大部分时间,他只能伏在马背上,任由乌云踏雪带着他穿越这亡命的黑暗。
李狗儿成了唯一的支撑和眼睛。他强迫自己克服恐惧和疲惫,在颠簸中努力观察地形,在陈铮短暂清醒的间隙,用嘶哑的声音简单描述周围环境。他用身上仅存的破布条,蘸着冰冷的溪水,笨拙地为陈铮擦拭滚烫的额头和伤口边缘的脓血。小小的身影,在这绝境中爆发出惊人的韧性和忠诚。
第西日黎明前,天地间最黑暗、最寒冷的时刻。
乌云踏雪载着几乎完全陷入昏迷的陈铮和同样筋疲力尽、全靠意志力支撑的李狗儿,终于冲出了最后一道覆盖着薄霜的山梁隘口。
眼前豁然开朗!
然而,映入眼帘的景象,却并非希望的坦途,而是一片更加令人绝望的无边泥淖!
灰蒙蒙的晨雾如同巨大的尸布,笼罩着前方广袤无垠的沼泽。枯黄的、一人多高的芦苇荡在寒风中起伏,如同无数鬼魅在无声地招摇。黑褐色的泥水在苇荡间隙反射着微弱的天光,散发出浓重的、令人作呕的腐烂淤泥和水草气息。死寂!一种蕴藏着吞噬一切生命凶险的、令人窒息的死寂扑面而来!沼泽深处,偶尔传来一两声不知名水鸟凄厉的啼叫,更添几分诡异和凶险。
筋疲力尽的乌云踏雪也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脚步,巨大的鼻孔喷着浓重的白气,赤红的警惕地扫视着前方这片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泥泞之地。
就在这令人绝望的黑暗与泥泞交织的时刻——
一缕风!
一缕微弱却无比清晰的、带着咸腥气息的、属于大海的风!
它顽强地穿透了沼泽浓重的腐朽与湿冷,如同无形的丝线,轻轻拂过陈铮滚烫而混沌的感官!
陈铮伏在马背上、早己被高烧和剧痛折磨得模糊不堪的意识,如同被这缕海风骤然刺破!他那双紧闭的眼皮下,眼珠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。染满血痂、干裂起皮的嘴唇,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,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嘶哑到几乎听不见的音节,如同砂纸在粗糙的木头上摩擦:
“…海…东南…走…”
这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!东南!顺着海风来的方向!
李狗儿浑身一震!他猛地抬头,用力吸了吸鼻子!果然!那缕微咸的、带着生机的海风!他黯淡的眼睛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!大人还有意识!大人指明了方向!
“乌云!东南!快!往东南走!” 李狗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嘶哑地对着乌云踏雪喊道,小手急切地拍打着马颈。
通灵的神驹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意志的指引和那缕来自大海的生机!它发出一声低沉的、充满力量的嘶鸣,不再犹豫,巨大的头颅转向东南,西蹄猛地发力,踏碎脚下冰冷的荒草和薄霜,载着背上的两人,毫不犹豫地冲入了那片看似无边无际、死寂凶险的沼泽苇荡之中!黑色的身影,迅速被浓雾和摇曳的枯黄芦苇吞噬。
在他们身后,莽莽群山沉默地矗立在黎明前的黑暗中,而东南方向,那缕海风带来的咸腥气息,正变得越来越清晰,越来越有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