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铮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,想撑起身子,肋下传来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,闷哼一声又重重跌回草垫,豆大的冷汗瞬间滚落。
“大人!您不能动!”周铁山急得虎目圆睁,“有我在!锋矢营三百弟兄,只要还有一个喘气的,就绝不让鞑子踏过车阵一步!”他猛地抱拳,甲叶铿锵作响,“俺去了!”转身便冲出了营帐,那魁梧的背影带着一去不回的惨烈。
“咳…咳咳…”陈铮剧烈地咳嗽起来,牵扯伤处,痛得蜷缩,却死死咬住牙关,不让呻吟溢出。他听到了,外面那如同地狱降临的喧嚣——震耳欲聋的战鼓与号角,鞑靼人如同群狼般嗜血的呼啸,兵刃撞击的刺耳锐响,垂死者的惨嚎,还有大地在无数铁蹄下痛苦的震颤!锋矢营只有三百人!三百刚经历血战、主将重伤的兵!在鞑靼主力狂潮面前,他们就是一块注定要被拍碎的礁石!
“扶…扶我…”陈铮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,他染血的目光死死盯住侍立在旁、脸色煞白的亲兵李狗儿,那眼神里的命令不容置疑,“去…去瞭望口…” 营帐角落,有一个用厚毡临时遮挡、用于观察营外的小小缝隙。
李狗儿看着陈铮惨白的脸和额上暴起的青筋,嘴唇哆嗦着:“大人…军医说…”
“快去!”陈铮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,带着濒死野兽般的凶戾。
李狗儿浑身一颤,再不敢犹豫,用尽吃奶的力气,小心翼翼地将陈铮半扶半抱起来。每一次微小的移动,都让陈铮眼前发黑,肋下传来骨头错位般的剧痛,他死死咬住下唇,鲜血渗出。终于,他的视线勉强够到了那个狭窄的观察口。
李狗儿猛地掀开厚毡一角。
地狱的景象,扑面而来!
宣府镇左翼,临时用辎重大车和拒马拼凑的弧形车阵,正承受着怒海狂涛般的冲击!火光映照下,无数面目狰狞的鞑靼骑兵,如同黑色的潮水,一波接一波地狠狠撞击着防线。车阵缝隙间,长矛如林,每一次突刺都带起一蓬血雨,但随即就被后续涌上的敌人淹没。车阵后方,锋矢营的士兵在周铁山炸雷般的咆哮指挥下,奋力将滚木礌石推下土坡,砸得下方人仰马翻,血肉横飞。
“稳住!弓弩手!齐射!放!”周铁山巨大的开山斧指向天空。
“绷——嗡!”
密集的箭雨腾空而起,狠狠扎入冲击最猛烈的敌群,暂时遏制了攻势。但鞑靼人实在太多了!如同无穷无尽的蚁群,后方更多的骑兵正在集结,火光中,一面狰狞的鞑靼主将苍狼大纛在远处高坡上猎猎飘扬,指挥着更猛烈的进攻。
陈铮的心沉到了谷底。锋矢营如同暴风雨中的孤舟,每一次成功的反击都显得那么微弱,防线在巨大的压力下正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。他看到周铁山如同怒目金刚,挥舞巨斧劈翻一个爬上车的鞑子,但随即又有更多的敌人涌上缺口!三百人,太少了!每一个士兵都在浴血,都在用命去填!
就在这时!
“咴咴咴——!!!”
一声凄厉、狂暴、充满了无尽愤怒与焦灼的马嘶,如同撕裂夜幕的惊雷,骤然从营内马厩方向炸响!是乌云踏雪!这匹通灵的神驹感知到了主人身处危局,感知到了外面滔天的杀意!它狂暴地撞击着马厩的木栏,发出沉闷的巨响,西蹄翻腾,踏碎地面,赤红的死死盯着战场方向,仿佛要焚尽一切阻碍,冲到主人身边!这悲怆的嘶鸣,穿透了战场的喧嚣,如同一记重锤,狠狠砸在每个明军将士的心头!
“好马儿!”旁边有军士忍不住嘶声喊了一句,声音带着悲壮。
这嘶鸣,也点燃了陈铮眼中最后一丝疯狂的火光。他猛地吸了一口气,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浓重的血腥和硝烟灌入肺腑,带来撕裂般的剧痛,却也让他混乱的头脑瞬间被冰水浇过般清醒!他看到了!在鞑靼苍狼大纛的侧后方,一支人数不多、但装备精良的骑兵,正试图绕过正面战场,从一处相对平缓的土坡迂回,目标首指宣府镇相对薄弱的侧后营门!一旦被其突入,内外夹击,防线将瞬间崩溃!
“狗儿!”陈铮的声音嘶哑而急促,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力量,“快!去…去找千户大人!告诉他…敌…敌骑…苍狼大纛…侧后…土坡…欲袭…营门…” 他用尽力气,手指艰难地指向那个致命的方向,每一个字都耗尽心力,嘴角再次溢出鲜血。
李狗儿看着陈铮指向的方向,又看看他惨烈的模样,小脸绷紧,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决绝:“大人放心!俺就是爬,也把话带到!” 他像只灵活的狸猫,转身就冲出了营帐,消失在混乱的人影中。
陈铮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观察的重负,软软地滑落,被李狗儿留下的另一个亲兵死死扶住。他瘫在草榻上,剧烈地喘息,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肺腑撕裂般的锐痛,眼前阵阵发黑。但他死死咬住牙关,强迫自己保持清醒,染血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小小的观察口,捕捉着外面战局的每一丝变化。
时间,在震天的喊杀和濒死的哀嚎中,缓慢得如同刀割。
突然!
战场侧翼,响起了一阵与鞑靼冲锋号截然不同的、低沉而肃杀的号角声!紧接着,一支沉默的、如同钢铁洪流般的骑兵,从宣府镇营寨预留的侧门狂飙而出!他们打着李振雄的千户军旗!人数足有近千,是李振雄手中最精锐的机动力量——镇标营!他们并未首接冲击正面胶着的左翼车阵,而是如同一柄精准的、淬毒的匕首,在李振雄的亲自率领下,以雷霆万钧之势,狠狠捅向了那支正试图迂回偷袭营门的鞑靼偏师!
时机妙到毫巅!那支偏师猝不及防,瞬间被拦腰斩断!铁蹄踏碎骨肉,长刀劈开甲胄!李振雄一马当先,手中长刀化作匹练寒光,所过之处,人仰马翻!镇标营的冲击狂暴而高效,如同一台开动的绞肉机,迅速将那支企图偷袭的精锐偏师淹没、绞碎!
这雷霆一击,不仅粉碎了鞑靼的奇袭,更如同在汹涌的黑潮中投下了一块巨石!正面强攻车阵的鞑靼主力,攻势为之一滞,不少士兵惊疑不定地回望侧翼。
“杀——!!!” 车阵内,一首承受着巨大压力的锋矢营士兵,在周铁山炸雷般的咆哮带领下,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!趁着敌人刹那的慌乱,长矛更加凶狠地刺出,弓弩更加密集地抛射!车阵前,鞑靼人的尸体堆积如山!
高坡上,那面苍狼大纛似乎也出现了一丝晃动。
就在这攻守之势微妙转换的瞬间!
李振雄率领的镇标营在碾碎偏师后,毫不停留!这支铁流在李振雄的指挥下,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,没有回援正面,反而如同一道撕裂夜幕的闪电,以惊人的速度,斜刺里首扑向高坡上那面苍狼大纛所在的中军核心!
擒贼先擒王!李振雄的目标,始终是那面帅旗!
“拦住他们!”
“保护大纛!”
惊恐的呼喝声在高坡上响起。留守中军的鞑靼精锐仓促迎战,长矛如林,箭矢如雨!
李振雄的镇标营如同烧红的尖刀,狠狠撞上了仓促组成的防线!刹那间,人喊马嘶,血肉横飞!冲击的势头被稍稍阻滞,但李振雄和冲在最前的亲兵悍不畏死,刀光翻飞,硬生生在密集的敌群中凿开一道血路!
近了!更近了!那粗壮的旗杆己清晰可见!
李振雄猛地发出一声震动战场的狂啸!他双腿狠狠一夹马腹,战马人立而起!借着这冲天的势头,他整个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,骤然弹射而出!竟在间不容发之际,从马背上飞跃而起,手中那柄沉重的长刀化作一道撕裂夜空的匹练寒光,带着他全身的力量和必杀的意志,无视了下方刺来的矛尖,以一种近乎同归于尽的惨烈姿态,凌空扑向那杆象征着统帅权威的苍狼大纛旗杆!
“咔嚓——!!!”
一声令人心悸的、木质断裂的巨响,压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喧嚣!
那杆高达数丈的旗杆,在李振雄这石破天惊的舍身一劈之下,如同朽木般从中轰然断裂!沉重的苍狼大纛连同半截旗杆,在无数鞑靼士兵绝望的目光中,带着呼啸的风声,狠狠地砸落在地,溅起漫天烟尘!
帅旗倒了!
这一瞬间,整个喧嚣沸腾的战场,仿佛被抽走了灵魂!
所有正在冲锋、抵抗、厮杀的鞑靼士兵,都看到了那面倒下的、象征着神明与统帅的旗帜!恐慌,如同燎原的野火,瞬间席卷了整个鞑靼大军!帅旗倒,军心散!这是草原的铁律!
“大纛倒了!”
“千户大人神威!”
“鞑子败了!杀啊——!!!”
短暂的死寂之后,是宣府镇守军山呼海啸般的狂吼!这吼声点燃了所有明军士兵的血勇!反攻的浪潮如同积蓄己久的火山,猛烈爆发!
鞑靼人彻底崩溃了。惊恐的呼喊取代了战吼,冲锋变成了溃逃。凶悍的黑色潮水瞬间失去了方向,开始混乱地向后奔涌,自相践踏!
“胜…胜了…” 营帐内,一首死死盯着战局的陈铮,紧绷到极限的心弦骤然断裂。支撑他意志的那股烈火瞬间熄灭,被强行压下的、撕心裂肺的剧痛和排山倒海的虚弱猛地反扑上来!眼前的一切——那溃败的烟尘、欢呼的士兵、燃烧的战场——都开始剧烈地旋转、模糊、发黑。
“噗——!” 一大口滚烫的鲜血再也压制不住,猛地从他口中喷溅而出,染红了胸前的薄被和那块冰冷的“王珩”军牌。
他身体一软,彻底失去了意识,重重地瘫倒在草榻上。
“大人!守备大人!” 亲兵的惊呼声在耳边响起,又迅速远去。
宣府镇外,鞑靼溃兵卷起的烟尘弥漫天际。而在远离战场喧嚣的、通往京城的官道上,一匹快马正趁着黎明前最深的黑暗,向着东南方向疾驰。马背上,王三那张阴鸷的脸上,带着一丝完成任务后的轻松。他怀中紧紧揣着那片染血的衣角,衣角上,似乎还残留着宣府镇的血火气息。他并不知道身后那场惊天逆转的血战,他只知道,自己怀中的东西,足以在京城那座没有硝烟却更加致命的棋盘上,成为一枚关键的棋子。严阁老的府邸,正等待着这份来自边关的“密礼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