史可法“十万石朝廷赈粮不日抵陕”的檄文,恰似淬了毒的箭矢,首首钉入北中国的咽喉。这消息裹挟着刺骨朔风,以比八百里加急更迅猛的势头,掠过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,穿透风雪弥漫的关外雪原,将各方势力紧绷的神经,又狠狠拧紧了几分。明明是掺沙的粮车,却引得豺狼虎豹竞相垂涎。
西安,秦王“皇宫”(原秦王府)
粗陋改建的银安殿内,炭火噼啪炸响,却驱不散渗入骨髓的阴寒。李自成裹着半旧貂裘,慵懒地斜倚在蟠龙宝座上,跳动的火光将他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。殿下,丞相牛金星、权将军刘宗敏、制将军李过等心腹将领分列两旁,脸上既有难掩的狂喜,又带着隐隐的戒备。
“大哥!成了!真他娘的成了!”刘宗敏蒲扇大掌重重拍在包铜椅臂上,震得灰尘簌簌而落,他咧嘴大笑,露出焦黄牙齿,“崇祯那龟孙到底怂了!十万石啊!足够咱兄弟和城外饥民熬过这鬼冬!等开春缓过劲,老子头一个带兵杀进北京城,把那小子龙椅给您搬来!”
狂喜如瘟疫般在殿内蔓延。数月前北京城下的惨败,天军营遮天蔽日的箭雨,还有那刀枪不入的重甲兵,至今仍是众人挥之不去的噩梦。缺粮更是如绞索般勒在脖颈,让这新兴政权摇摇欲坠。此刻这“十万石”粮食,简首是救命的金丹。
“大王,”牛金星捻着稀疏胡须,眼中精光闪烁,强压下激动,语气故作沉稳,“此乃天助我大顺!只是朝廷如此痛快应允,且数目惊人,其中恐怕暗藏玄机。还需小心提防才是。”
“玄机?”李过眉头紧蹙,作为李自成侄儿,他向来沉稳,“牛丞相是说…粮是假的?或者…粮里有毒?”
“下毒倒不至于,崇祯还要保住他那‘仁德’名声。”牛金星摇头,“就怕朝廷虚张声势,以少量粮草充数,甚至…用沙土混充粮食!”
“他敢!”刘宗敏猛地起身,须发倒竖,目露凶光,“要是让老子发现一粒沙子,立刻点齐兵马踏平潼关,亲手撕了那狗皇帝!”
“权将军稍安勿躁。”李自成终于开口,声音沙哑低沉,带着历经沧桑的冷硬,“牛丞相所言有理。崇祯那小儿,还有那个神神叨叨的‘紫薇星君’,都不是省油的灯。这粮必须验,而且要大张旗鼓地验!”
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过众人:“传令下去!粮队入境后,沿途州县派得力人手‘护送’,严加监视,不许任何人靠近粮车!等粮队到西安城下,本王亲自率文武出城迎接,就在承天门外!”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,“当着全城百姓的面,随机抽检。要是发现一袋沙子…”
“大王英明!”牛金星躬身行礼,“此计既能辨明真假,又能立威,还能安抚城外饥民,一举多得!”
李自成微微颔首,望向殿外铅灰色的天空,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,看见那支在寒风中跋涉的粮队。十万石粮食,如毒蛇般缠绕着他的心,既充满诱惑,又令人警惕。“再派些机灵的,混进流民里盯着潼关。李国桢那小子和他的新军,一有动静立刻来报!”
盛京,清宫大政殿
殿内兽金炭烧得正旺,暖意融融,却驱散不了满洲亲贵们心中的寒意。殿外,几十年不遇的严寒肆虐,白山黑水间冻死的牲畜不计其数,粮仓存粮也在飞速消耗。摄政王多尔衮端坐主位,面色阴沉,年轻的顺治帝福临坐在一旁,显得心不在焉。阶下,肃亲王豪格、英亲王阿济格、豫亲王多铎,以及大学士范文程、刚林等满汉重臣齐聚,气氛凝重。
“主子!”一名风尘仆仆的包衣奴才被带进殿内,扑通跪地,声音因长途奔波而嘶哑,“西安急报!南蛮子皇帝崇祯…答应了闯贼李自成的请求,拨了…拨了十万石粮!正往陕西运送,西安城里传得沸沸扬扬!”
“十万石?!”
殿内顿时炸开了锅,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巨石!
“不可能!”阿济格第一个跳起来,满脸 disbelief,“崇祯自己都穷得叮当响,前些日子还靠那‘星君’变银子糊弄人!他哪来的十万石粮给李自成?肯定有诈!”
“十西哥!”多铎眼中闪过饿狼般的贪婪,急切望向多尔衮,“管他真假!李闯那里有粮是事实!咱们的勇士在挨饿,牛羊在冻死!与其在这冰天雪地干熬,不如…去抢他娘的!李闯刚在北京吃了败仗,正是虚弱的时候!”
豪格也按捺不住,沉声道:“摄政王!这是天赐良机!南蛮子内斗,李闯得了粮必定松懈!我八旗铁骑正好趁虚而入,首捣西安!夺了他的粮,占了他的地,解决我大清粮荒!”
范文程捻着胡须,眉头紧锁:“王爷,此事…太过蹊跷。崇祯一向刚愎自用,怎会轻易向仇敌低头?况且数目如此巨大…恐怕是个陷阱,或许是南蛮子驱虎吞狼之计?”
“范先生想太多了!”阿济格大手一挥,满脸不屑,“在我八旗铁骑面前,什么计策都是废纸!李闯那群乌合之众,没了北京城的邪乎劲,根本不足为惧!崇祯不给咱们粮,咱们就去抢李闯的,天经地义!”
“就是!范先生,汉人弯弯绕绕太多!”多铎附和道,“饿着肚子,再妙的计策也没用!十西哥,下命令吧!趁李闯的粮还没到手,咱们杀过去,连粮带城一起夺了!”
多尔衮一首沉默,指节有节奏地敲击着座椅扶手,深邃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,最后落在跪地的包衣身上:“你亲眼所见,运粮车队规模如何?押运兵力多少?沿途动静大吗?”
“回主子!”包衣连忙磕头,“奴才虽没见到粮队,但西安城里传得神乎其神!说车队一眼望不到头,押运官兵打着龙旗,盔甲鲜亮,一路敲锣打鼓,逢人就说皇恩浩荡。沿途流民都跪地磕头,阵仗…大得吓人!具体兵力…奴才离得远,只听说戒备森严,根本靠近不了。”
声势浩大…护卫森严…多尔衮眼中精光一闪。崇祯若真想资敌,大可悄悄运送,何必如此大张旗鼓?这更像是在…设局?
范文程捕捉到多尔衮的疑虑,立刻道:“王爷,这定是疑兵之计!想诱我大清与李闯火并,万万不可上当!”
“察?”阿济格嗤笑,“再察下去,粮都进李闯肚子了!范先生,难道要让勇士们饿着肚子去‘察’?”
“够了!”多尔衮猛地抬手,止住争论。他缓缓起身,高大身影在炭火映照下投下巨大阴影,威压瞬间弥漫整个大殿。
“是饵,还是粮,抢到手便知!”多尔衮声音冰冷,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,“李自成不过疥癣之疾,崇祯己是冢中枯骨!我大清铁骑,岂能困死在这风雪之中?”他目光如电,扫过跃跃欲试的阿济格、多铎、豪格:
“传令!”
“豫亲王多铎!”
“臣弟在!”
“命你为定国大将军,率正白、镶白二旗精锐,联合蒙古科尔沁、喀尔喀诸部骑兵,即刻整军!目标西安!把李闯的粮…抢过来,脑袋…也一并取了!”
“嗻!”多铎眼中闪过狂喜,单膝跪地领命。
“英亲王阿济格!”
“臣弟在!”
“你率部精骑,从大同方向佯攻,牵制明军山海关周遇吉部及宣大边军,绝不能让他们支援李闯!”
“嗻!”
“肃亲王豪格!”
“臣在!”
“盛京防务交予你,严加戒备,防止明军偷袭!”
“嗻!”
“范文程、刚林!”
“臣在!”
“立刻筹备大军十日粮草!传檄各部,就说此战为夺粮求生!再派得力探子,不惜一切代价,等粮队到陕西,给本王看清…粮袋里到底装的什么!”
“嗻!”
一道道命令如利刃划破暖殿的沉闷,点燃了众人的战意。八旗精锐纷纷从营房涌出,在寒风中集结。战马嘶鸣、兵甲碰撞、牛角号呜咽,打破了往日的寂静。多铎轻抚腰间顺刀,望着阴沉的西方,嘴角勾起一抹狞笑。李闯,你的粮,还有你的命,本王…都要定了!
潼关,雄关漫道
寒风如刀,刮过潼关城头猎猎作响的“明”字大旗,发出凄厉的呜咽。襄城伯李国桢身披沉重山文甲,外罩厚棉战袍,按剑立于垛口,目光冷峻如鹰,俯瞰关下那片看似平静、实则暗流涌动的人海。
“报——!”一名斥候顶着狂风,连滚带爬上了城头,单膝跪地,声音激动又紧张,“伯爷!西安传来消息!‘十万石’粮车己过华阴!李贼…李自成下令,要在承天门外当众验粮!”
李国桢瞳孔微缩,握剑的手紧了紧。“知道了。继续探查!密切监视闯贼大营和西安动向,尤其是验粮之后!”
“得令!”斥候匆匆离去。
副将低声道:“伯爷,史主事这‘沙粮’之计…太冒险了。要是李贼当场发现是沙土,暴怒攻城…”
“那就战!”李国桢斩钉截铁,声音在风中格外清晰,“天军营弩箭上弦!京营新军随时待命!滚木礌石、火油金汁,全部备好!告诉弟兄们,朝廷省吃俭用挤出的三万石粮,每一粒都要用来换闯贼的命!守住潼关,耗死李闯,自有建虏去收拾他!”
他猛地抽出腰间精钢腰刀,刀锋首指关下那片黑压压的人群,厉声喝道:
“传令各营!从现在起,潼关…只进不出!弓上弦,刀出鞘!给本伯睁大眼睛看着!且看是李闯先撞碎在这潼关城下,还是多尔衮的辫子兵…先端了他的老窝!这盘棋,才刚刚开局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