诏狱深处,一股子混杂着霉烂稻草、陈年血锈和绝望气息的恶臭,浓得几乎化不开,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。这里隔绝了紫禁城的金碧辉煌,也隔绝了人间最后一丝暖意。
王崇古蜷缩在死牢冰冷石墙的阴影里,身上那件曾经象征六品官威的鹭鸶青袍,如今沾满污垢,撕裂了好几处,像一块肮脏的裹尸布。他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更深了,每一道都刻满了枯槁和深入骨髓的恐惧。每一次牢门外铁链的哗啦响动,都让他像惊弓之鸟般猛地一颤,浑浊的眼珠里只剩下对死亡的巨大恐惧。
铁门突然发出沉重刺耳的摩擦声,被猛地推开。甬道墙壁上昏暗摇曳的油灯光线被几个高大身影粗暴地切断。为首那人,一身玄色织金飞鱼服,在昏暗中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线,腰间悬着的绣春刀鲨鱼皮鞘,泛着冷硬的光泽。正是李狗儿。
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只有一种执行命令的漠然。他侧身让开,死牢里那点可怜的光线,似乎被更浓重的阴影吸走了。一个身影,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。
陈铮来了。
他没有穿蟒袍玉带,只一身玄色常服,衣料却是贡缎,暗纹如水流动。他腰间随意悬着那柄曾随他在大同边关、东南抗倭战场上饮血的雁翎刀。脚步踩在潮湿肮脏的稻草上,几乎无声。但他的出现,却让整个死牢的空气瞬间凝固、冻结。无形的威压比诏狱本身的阴森更令人窒息。
王崇古如同被烙铁烫到,猛地从地上弹起,又因腿脚酸软踉跄着扑到冰冷的铁栅栏上,十指死死扣住粗如儿臂的铁条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。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陈铮,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抽气声,恐惧和绝望扭曲了他的脸。
“陈…陈太师!国公爷!”王崇古的声音嘶哑破裂,带着哭腔,卑微到了尘埃里,“国公爷开恩!开恩啊!老朽…老朽当年是猪油蒙了心!是被严世蕃那杀才逼得走投无路啊!国公爷!念在…念在珩儿…念在当年王珩的份上!饶了老朽这条贱命吧!求您了!”
他涕泪横流,额头咚咚地撞在铁栅栏上,很快一片青紫。
陈铮停在他面前,隔着冰冷的铁栅栏,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曾将他推入绝境、如今像烂泥一样匍匐在地的“故人”。他脸上没有任何波澜,眼神深如寒潭古井,映着王崇古狼狈不堪的影子,却激不起半点涟漪。那是一种彻底掌握他人生死、视其如蝼蚁的平静。
“王主事,”陈铮开口,声音不高,却像冰珠砸在石板上,清晰、冷硬,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意味,“当年大同城外,我坐在囚车里差点没死了,你在严世蕃的密室里招供时,可曾想过今日?”
王崇古浑身剧震,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,下去,只剩下嘴唇还在无意识地哆嗦,却再也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。陈铮连密室谈话内容都知道!他最后的侥幸被彻底碾碎。
陈铮微微侧头,对身后如同雕像般的李狗儿吩咐,语气淡漠得像在谈论天气:“告诉王夫人和王珩。陛下新登大宝,大赦天下本是常理。然王崇古所犯,乃构陷忠良、私通外敌、谋害朝廷钦差之重罪,十恶不赦,不在赦免之列。”
王崇古猛地抬头,眼中爆发出最后一丝狂乱的光芒,似乎想扑过来,又被铁栅栏死死拦住。
“不过,”陈铮话锋一转,目光重新落回王崇那张绝望扭曲的脸上,带着一丝残酷的玩味,“本公念及昔日寄居贵府,尚有一餐一饭之谊。王家血脉,可存。”
他停顿了一下,欣赏着王崇古脸上因这突如其来的“生机”而升起的、混杂着巨大恐惧的茫然。然后,陈铮的声音压得更低,如同毒蛇吐信,钻进王崇古的耳朵里:“王大人,你是聪明人。体面,是自己挣的。是用你一个人的‘体面’,换王家满门苟活?还是让本公亲自动手,送你们一家老小,整整齐齐地下去团聚?选一个吧。”
话音落下,陈铮不再看他一眼,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污了自己的眼睛。他转身,玄色的袍角在污浊的空气中划过一个冷冽的弧度。
“狗儿,给王大人留点时间,也留点体面。”声音飘来,人己走向牢门外的黑暗甬道。
沉重的铁门再次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,轰然关闭。锁链哗啦啦缠紧,将王崇古最后一点光亮彻底隔绝。
死牢彻底陷入了死寂。只有墙壁上油灯的火苗,还在不安地跳跃,将王崇古佝偻的身影放大、扭曲,投射在冰冷的石壁上,像一个狰狞的鬼魅。
他维持着扑在栅栏上的姿势,一动不动。许久,一声压抑到极致的、如同野兽濒死的呜咽,从他喉咙深处挤了出来。浑浊的老泪终于汹涌而下,冲刷着脸上的污垢和绝望。他缓缓地、一点一点地滑坐下去,瘫倒在散发着霉烂和死亡气息的稻草堆上。
体面…体面…
这两个字在他死寂的脑海里疯狂回荡,如同催命的符咒。他枯槁的手,颤抖着,摸索向自己腰间那根早己不复往日光泽的旧腰带……
牢房外,甬道尽头。陈铮站在稍亮些的地方,李狗儿垂手肃立在一旁,如同最忠诚的影子。两人都沉默着,等待着那必然的结局。
时间一点点流逝。诏狱深处特有的死寂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突然,一声沉闷的、重物落地的声响,从王崇古的死牢方向传来。那声音不大,但在绝对的死寂中,却异常清晰。
紧接着,是某种液体滴落在地上的微弱声响。嗒…嗒…嗒…
李狗儿眼皮都没抬一下,仿佛只是听见了一声再寻常不过的虫鸣。他微微躬身,声音平板无波:“公爷,事了。”
陈铮负手而立,望着甬道上方唯一一个狭小的、透进些许惨淡天光的通气孔。那点微弱的光线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,一半是光,一半是深邃的阴影。
“嗯。”他应了一声,听不出喜怒,只有一个冰冷的尾音在潮湿的空气中消散。
王崇古,这个曾经将他推向严党屠刀、又在他崛起路上试图攀附的“旧主”,终于用一根腰带,偿还了所有的背叛与怯懦。他的血,成了陈铮通往权力巅峰道路上,一块微不足道、却必须被清除的绊脚石。
陈铮转过身,玄色衣袍带起一阵微冷的风。“走。”
脚步声在幽深的诏狱甬道中再次响起,沉稳而坚定,一步步走向那被无数人觊觎、也埋葬了无数人的紫禁城权力中心。身后,那间死牢彻底陷入了永恒的黑暗与死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