返回首页
求书
关灯 护眼
加入书架

第36章 虎帐凝冰.海淬新锋

福船底舱临时辟出的狭小医室内,浓烈的草药味混合着海水的咸腥,沉甸甸地压着。陈铮躺在简陋的木板床上,双目紧闭,面色依旧灰败,但呼吸己不似先前那般微弱欲绝。肋下伤口被重新清洗、敷药,用干净的麻布紧紧包扎。吴老枯槁的手指搭在他滚烫的手腕上,眉头紧锁。

“邪毒盘踞,高烧不退…骨头虽正了,但元气大伤,如同油尽灯枯…” 吴老收回手,对着侍立一旁、小脸紧绷的李狗儿和面色凝重的梁海低语,“能不能熬过今晚…全看他自己那股心气…能否压得住这鬼门关前的阴风!”

船身随着海浪微微起伏颠簸。每一次晃动,都牵扯着陈铮肋下刚被重新接续的骨头,带来阵阵撕裂般的闷痛,即使在昏迷中也让他眉头紧蹙,发出无意识的、痛苦的呻吟。

甲板上层,指挥舱内。

油灯的火苗在铜质灯罩内跳跃,将张成那张棱角分明、如同铁铸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。他面前的矮几上,摊开着两份截然不同的文书。

一份是兵部行文天下、墨迹尚新的海捕文书副本,上面“王珩”的画像模糊不清,但“冒名顶替、袭杀官差、畏罪潜逃”的罪名却触目惊心,落款处盖着兵部鲜红的大印。

另一份,则是刚刚由军中文书根据梁海、李狗儿口述以及吴老验伤结果,匆匆写就的滩涂之战报捷文书草稿。上面清晰地记录着“重伤义士陈铮,临危死战,手刃倭贼数名,激民勇,挽危局”的字样。

张成的指尖,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桌面。他的目光如同锋利的刀刃,在两份文书之间反复逡巡。兵部的海捕令,如同悬顶之剑。戚家军虽自成体系,威震东南,但终究是大明官军,公然窝藏、甚至庇护朝廷明令通缉的“要犯”,一旦事发,便是泼天大祸!不仅他张成项上人头难保,更可能牵连整个船队,甚至给正在前线督战、如日中天的戚将军带来无穷麻烦!

然而…

他脑海中浮现出滩涂上那惨烈的一幕:那个浑身浴血、肋下重伤、几乎站立不稳的身影,面对包抄而来的凶悍倭寇时,眼中爆射出的、那足以焚尽一切的冰冷杀意和玉石俱焚的决绝!那两刀,快!准!狠!绝非寻常武夫所能为!那是真正从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杀人技!

还有吴老那斩钉截铁的断言:“边军悍卒!百战余生!”

以及那孩童嘶喊的“姓严的大官”、“王府老爷”的构陷…

真相是什么?

张成猛地攥紧了拳头!指节因用力而发白!他出身寒微,从最底层的军户一步步爬到戚家军把总之位,靠的是真刀真枪的军功,也见惯了朝堂倾轧、构陷忠良的肮脏把戏!一个能在边关断骨杀敌的守备,转眼就成了袭杀官差的逃犯?这其中的蹊跷,如同秃子头上的虱子!

“把总!” 舱门外传来亲兵刻意压低的声音,“吴老军医有急事禀报!”

“进来!” 张成声音低沉。

舱门推开,吴老带着一身浓重的药味快步走入,花白的胡须微微抖动,浑浊的老眼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激动:“大人!那陈铮…他…他刚才醒了片刻!”

张成霍然抬头!

“虽只片刻,神志却异常清醒!” 吴老语速极快,“他问…这是不是戚家军的船?得知是后…他只说了一句话!” 吴老深吸一口气,模仿着那嘶哑却斩钉截铁的语气:

“…倭寇…双屿岛东北三十里…白龙滩…有三艘…补给船…明日…午时靠岸…船吃水深…护卫…不足五十…”

说完这句,他便又昏死过去!吴老探过脉象,竟是比先前更加凶险!仿佛刚才那片刻清醒,耗尽了他最后一丝残存的元气!

舱内一片死寂!

张成瞳孔骤然收缩!双屿岛东北?白龙滩?倭寇补给船?!

这情报来得如此突兀!如此精准!如此要命!

是陷阱?是这“陈铮”或“王珩”为了取信于己而编造的谎言?还是…他真在昏迷前,从那些被杀的倭寇身上或只言片语中,捕捉到了这致命的信息?

巨大的风险与同样巨大的诱惑,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,瞬间缠紧了张成的心脏!

他猛地推开舱门,走到船舷边。冰冷的海风裹挟着咸腥的气息扑面而来,吹动他山文甲下的战袍。他极目远眺东南方向,双屿岛巨大的阴影在暮色中若隐若现。白龙滩…那是倭寇盘踞的双屿岛外围一处极为隐秘的小型锚地,若非熟悉海情的老海狼,绝难知晓!若情报为真…

三艘满载补给的倭船!护卫不足五十!这是送到嘴边的肥肉!更是打击倭寇后勤、削弱其战力的绝佳战机!

但若情报是假,或是陷阱…他这支船队贸然出击,很可能一头撞进倭寇主力的包围圈!万劫不复!

赌?还是不赌?

赌注,是他麾下数百儿郎的性命!是他张成的项上人头!更是戚家军的赫赫威名!

张成缓缓闭上眼。脑海中再次闪过滩涂上陈铮那浴血搏杀的身影,闪过他昏迷前死死攥着军牌的手,闪过吴老验伤时那惊骇而笃定的眼神…

一个在鬼门关徘徊的重伤之人,在清醒的刹那,没有求救,没有辩解,而是报出了如此精准的倭寇军情!

这本身,就是一种无声的投名状!一种用生命和情报作为赌注的豪赌!

张成猛地睁开眼!那双如同鹰隼般的眸子里,所有的犹豫、权衡、恐惧瞬间被一种属于沙场悍将的决绝和狠厉彻底取代!他豁然转身,对着肃立在舱门口、同样神情紧张的亲兵,声音如同寒铁交击,炸响在猎猎海风之中:

“传令!”

“擂鼓!升帆!”

“全船转向!目标——双屿岛东北!白龙滩!”

“各队检查兵刃火器!弓弩上弦!火油备足!明日午时之前…我要看到白龙滩!”

“告诉弟兄们!” 张成的目光扫过闻令而动的士兵,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一股焚尽一切的杀意,“倭寇的补给船就在前面!肥肉!就在嘴边!能不能吃下…就看你们手里的刀…够不够快!心…够不够狠!”

“此战!只许胜!不许败!斩尽倭寇!扬我戚家军威!”

“是——!!!” 甲板上瞬间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应和!士兵眼中爆发出嗜血的兴奋光芒!战鼓隆隆擂响!巨大的风帆在号令声中“哗啦啦”升起,鼓满了强劲的东南信风!

巨大的福船如同被注入灵魂的怒海狂鲸,猛地调转船头,犁开深蓝色的海面,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气势,朝着暮色笼罩下、危机与机遇并存的东北方向,全速驶去!

底舱医室内。

剧烈的船体转向带来的颠簸,让昏迷中的陈铮身体猛地一颤。他似乎感知到了那震耳欲聋的战鼓,感知到了脚下战舰那破浪前行的澎湃力量,感知到了甲板上那冲天而起的肃杀之气!

他那双紧闭的眼皮下,眼珠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。染血的、干裂的嘴角,在无人察觉的角落,极其细微地、近乎本能地向上扯动了一下。

一丝微弱却无比执拗的清明,如同深埋地底、即将破土的种子,在他被伤痛和混沌笼罩的意识深处,顽强地搏动着。

倭寇的血…戚家军的船…

这条路…他赌对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