肖云山在邵伯埭掀起的肃奸风暴,如同一把快刀,暂时斩断了伸向流民潮的毒藤。
然而,江北堤坝上焦米饼的烟火气与河工的号子,终究只是这乱世棋局上微弱的一隅。
更广阔的天地间,各方势力在饥饿、野心与寒冬的逼迫下,正躁动不安,磨砺爪牙,酝酿着下一轮更猛烈的碰撞。
西安,秦王府(原明秦王府邸)
昔日雕梁画栋的王府,如今笼罩在压抑的沉闷中。
殿内炭盆烧得通红,却驱不散李自成眉宇间郁结的浓重阴霾。
他焦躁地踱着步,脚下名贵的波斯地毯被踩踏得污迹斑斑。
丞相牛金星、制将军刘宗敏等核心将领分列两侧,个个面色凝重。
“闯王!”负责粮秣的权将军田见秀声音干涩,难掩焦虑,“库……库房里能动的粮食,只够支撑十日了!
去岁入冬前,咱们占了西安,为收买人心,号令‘三年免征,五年不纳’,关中、陕北的粮税,一粒未收!
今春又忙于应付清虏,错过了春耕!夏粮本就因战乱歉收,各地州县存粮又被咱们……被咱们当初‘追赃助饷’时,差不多刮干净了!
眼下,几十万大军,还有跟着咱们进城的流民,几十万张嘴……”
他说不下去了,殿内只剩下李自成粗重的喘息声。
“刮干净了?再刮!”刘宗敏猛地一拍大腿,震得案几上的茶盏乱跳。
他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因激动而扭曲,“那些地主老财,那些士绅大户!当初追赃没追干净!
还有那些不开眼的州县官,肯定还藏着掖着!让孩儿们再下去!挨家挨户搜!值钱的全拿走!粮食一颗不留!
老子就不信,榨不出油水!”
“不可!”牛金星急忙劝阻,声音带着疲惫,“刘爷!当初追赃助饷,己是杀鸡取卵!
关中、陕北本就残破,如今更是十室九空!再刮?再刮下去,就不是饿肚子,是要激起民变了!
到时候,不用清虏打来,咱们自己就先……”
他后面的话没敢说出口。
“民变?哼!”李自成停下脚步,眼中闪过一丝暴戾,“谁敢反?饿死是死,造反也是死!
老子手里的刀,是吃素的?”他环视众人,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低吼,“清虏在潼关外虎视眈眈!
南边那个朱由检,靠着什么紫薇星君,在江南又是清丈又是新钱,听说还练了什么新军!
咱们呢?几十万人困在这西安城里,坐吃山空!”
他猛地一拳砸在柱子上,“当初进北京,何等风光!如今……如今竟被粮食逼到这份上!那‘三年免征’……唉!”
一声长叹,道尽了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“闯王”内心深处的悔恨与无力。
大秦政权这艘草莽巨舰,正因根基的彻底溃烂,在饥饿的寒风中缓缓下沉。
盛京(沈阳),清宫,崇政殿
殿内弥漫着浓郁的烤羊膻味和奶茶的香气,却掩盖不住一股无形的焦灼。
摄政王多尔衮端坐主位,面色阴沉。英亲王阿济格、豫亲王多铎等满洲亲贵分列左右,脸色同样不好看。
“睿亲王,”负责户部的满臣刚林操着生硬的汉语,忧心忡忡,“各旗报上来的存粮数……怕是不足支撑过冬了。
去岁入关,原想大掠一番,谁料明军在紫薇星妖法加持下,守得甚紧,山海关更是折损了不少勇士,所得粮秣财货,远不及预期。
今年辽河平原春旱,收成大减。蒙古科尔沁、喀尔喀诸部,也派人来哭穷,请求接济……”
他每说一句,殿内的气氛就沉重一分。
“接济?拿什么接济?”阿济格烦躁地灌了一大口马奶酒,粗声道,“咱们自己都快揭不开锅了!
要我说,还是得入关!南蛮子富庶,抢他娘的!”
“抢?谈何容易!”多铎皱眉,他山海关下吃过连弩的亏,心有余悸,“山海关有周遇吉那老匹夫死守,又有张世泽的新军精锐!
那连弩……太邪门!咱们的勇士冲上去,跟割麦子似的倒!硬攻,伤亡太大!绕道蒙古?蒙古人现在也靠不住,墙头草!”
多尔衮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,狭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,寒光闪烁:“山海关是块硬骨头,硬啃,崩牙。
南边……朱由检在江南搞什么新政,听说弄出个‘崇祯龙洋’,江南人心似乎稍定。此时强攻,非上策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如同冰冷的毒蛇,“但,大清勇士的肚子,不能空着!
告诉蒙古诸部,想要粮食?可以!让他们拿出诚意来!马匹、牛羊、皮毛,还有……精壮奴隶!有多少要多少!
更让他们派人,去探明军山海关的虚实!尤其是那连弩的弱点!
至于关内……”他眼中凶光一闪,“让咱们在关内的‘钉子’动起来!那些晋商,那些暗地里投靠咱们的明官,该出点力了!
山海关弄不到粮食,就从山西、北首隶那些还没被明廷完全控制的州县想办法!买也好,抢也好,偷运也好!必须弄到粮食!
告诉勇士们,勒紧裤腰带,再忍忍!这个冬天,本王定带他们,去江南吃白米饭!”
饥饿,如同毒藤,缠绕着盛京的宫阙,也滋长着更深的贪婪与侵略的野心。
山海关,镇东楼
凛冽的朔风卷着海腥味,呼啸着扑打在古老的城墙上。
总兵周遇吉肩伤己愈,但眉宇间的忧色比伤疤更深。
他身披重甲,按剑肃立在城楼箭窗前,眺望着关外莽莽雪原。
远处,后金军营的灯火在寒风中明灭不定,如同窥视的狼群。
“大人,”副将忧心忡忡地禀报,“城头守军轮值,己从三班减为两班了。
弩箭……弩箭存量不足五千支!新补充的箭矢,从江南运来,沿途艰难,月前出发的一批,至今音讯全无!
更兼天寒地冻,将士们冻伤者日增,缺医少药……”
周遇吉沉默地听着,布满老茧的手抚摸着冰冷的女墙。
山海关,这座天下第一雄关,在朝廷倾力支持下,挡住了多尔衮的兵锋。
然而,孤悬关外,补给艰难,持续的消耗如同钝刀子割肉。
他转身,目光扫过城楼上坚守的士兵,他们脸上带着疲惫,但眼神依旧坚定。
张世泽离开前留下的那五千天军营精锐,是守城的绝对中坚,他们的连弩和纪律,是震慑建虏的利器。
但弩箭的消耗,是无法回避的致命短板。
“传令!”周遇吉的声音沙哑却斩钉截铁,“弩箭,非建虏主力攻城不得轻用!
日常巡防警戒,以弓箭、火铳、滚木礌石为主!冻伤将士,集中安置,优先供给炭火!
再派人,持本镇手令,去永平府、蓟州,哪怕砸锅卖铁,也要再筹措一批药材、皮袄!
告诉弟兄们,朝廷没有忘了我们!江南的新政,就是为了攒足力量,北伐雪耻!
山海关在,建虏就别想踏进中原一步!守住了关,就是守住了咱们身后的父母妻儿!守住了大明的脊梁!”
寒风卷着他的话语,吹向每一个守城士卒的耳中。
疲惫的身躯里,一股不屈的意志在支撑着他们。
北京,阜成门瓮城,游击将军行辕
游击将军李祖仁搓着冻僵的手,在炭盆前踱步。
他是襄城伯李国桢的心腹家丁出身,勇猛忠诚,甲申国难时,正是他拼死护着李国桢的部分家眷冲出乱军,一路南逃,才得与李国桢在金陵汇合,因此被破格提拔为游击,奉命率两千收编的旧部留守北京,象征性地维持着大明对旧都的控制。
然而,这“留守”的滋味,比戍边还要煎熬。
北京城早己残破不堪,十室九空。清军虽退,但小股游骑和土匪时常出没城外。
城中仅存的百姓如同惊弓之鸟,靠着废墟中搜刮的残粮和偷偷开垦的小块土地苟活。
李祖仁这两千人,名为官军,实则粮饷时断时续,装备陈旧,士气低落。
他最大的依仗,是手中那几十把张世泽临行前秘密留下的、作为震慑之用的连发弩和几百支弩箭。
“将军!”一个百户裹着破旧的棉袄,带着寒气冲进来,“西首门外十里铺的哨点,又被土匪端了!死了三个弟兄!
土匪抢走了两袋粮食和几件棉衣!”
“混账!”李祖仁怒骂一声,却又无可奈何。缺粮缺饷,军心涣散,守城尚且勉强,更别提主动清剿了。
“还有,”百户压低声音,“城里粮铺的米价,又涨了!咱们那点饷银,根本买不了多少!
不少弟兄……都在偷偷拿军械,跟城外流民换吃的……”
李祖仁颓然坐下。北京城,这座曾经的大明心脏,如今只是勉强维持着一丝微弱的脉动,在饥饿与寒冷的夹缝中,等待着未知的命运。
他只能死死攥着那几十把连弩,如同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,祈祷着江南朝廷能早日恢复元气,派来真正的援军。
西川,嘉陵江畔,钓鱼城故地
寒风掠过险峻的山崖,卷起阵阵呜咽。
白杆兵老营驻扎在残破的古堡内,旌旗猎猎。
年逾花甲的忠贞侯秦良玉,白发萧然,拄着白杆枪,站在望楼之上,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山下江面。
她身后,是肃立如林的秦家子弟兵,个个面有菜色,却眼神坚毅。
“母亲,”其子马祥麟指着山下江面上隐约可见的船影,声音带着疲惫,“张献忠的水贼,又在试探了!这月己是第三次!
他们仗着船快,打了就跑,专劫掠沿江粮船和村落!我们追不上,也防不胜防!”
秦良玉布满皱纹的脸上毫无波澜,只有眼中燃烧着不屈的火焰:“张逆狡诈凶残,意在疲我扰我,断我粮道,乱我民心。
我军粮秣,尚能支撑几时?”
“省吃俭用,加上前几日从夔门险道艰难运来的那批‘济民饼’,勉强……再撑一月。”马祥麟的声音低沉。
“一月……”秦良玉望向西南方向,那是成都平原,曾经的天府之国,如今己大半沦为张献忠屠刀下的焦土。
“告诉将士们,勒紧腰带!朝廷在江南不易,能送来这些饼,己是天大恩情!
张逆暴虐,其势不能长久!我等据守天险,扼其咽喉!守住这里,就是守住川东门户,就是为朝廷平定江南、积蓄力量争取时间!
待王师西进,便是张逆授首之时!白杆兵,宁死不退!”
苍老的声音带着金铁之音,在凛冽的山风中回荡。
这杆矗立在巴山蜀水间的“白杆”,正以惊人的韧性,死死拖住张献忠这头肆虐的恶狼,为大明的复兴,争取着宝贵的时间与空间。
西野烽烟,各方皆困。
饥饿与寒冬是最大的敌人,而破局的契机,或许就藏在江南那艰难孕育的新生力量之中。